我媽叫容潔明

我媽叫容潔明,又叫容秀蓮,祖籍廣東中山。

最小的女兒說她的鬼靈精是從我身上學的,我說我是從我媽學的。父親是嚴肅的,媽是佻皮愛唱愛跳愛笑愛講兩句粗口。奇怪她的命那麼苦,為什麼能笑?

生於寒微家庭,老豆有兩個老婆,她的媽是老豆的愛人,但老豆娶了別的女人在先,她媽屈成第二。媽的媽在舊時幾層高的唐樓的樓梯底擺檔賣煙仔,自不然也是個煙民,又好賭,又好酒,明白的,男人多心,明明坐正卻變成阿二,氣難平。媽有個家姊有個大佬二個細佬。家姊在日本佔領香港的戰事中被戰機投擲的炸彈炸死了,聽說是做送飯工路過而送掉生命,地點是今日維園對面皇仁書院地段,幾個月前行過這地方,有歷史圖片和文字供遊人認識,只是沒有了平民在日軍侵略戰爭被殘殺的史實。大佬在廣州投海自盡,聽說是失戀;大細佬跟老豆去了婆羅乃學整餅,落地生根;最細的在香港沒讀幾多書,靠自學英文和勤力做了會計師,他因此很自豪,但也很算死草。家窮,媽細個在日本仔營運的建築地盤靠鑿石仔換糧票;家窮,唔夠飽偷賣的糖果充饑,日子有功,真牙讓位假牙,全身唯一做假的地方。肚餓,媽吃了人肉不自知。日治時期糧食短缺,銀根也短缺;街上竟有車仔賣肉質又甜又軟燸又香又平的剪剪剪牛仔肉,媽吃了,好味,回味。唔知幾時才真相大白,是人肉,是街上被炸死的屍骸割下來的肉烹製。媽沒有驚訝自己吃了人肉,只記得好味,可以飽肚。饑不擇食的顛峯演繹。

婷婷玉立的她被媽塗烏卒卒的鍋底撈在臉上以逃過上樓搵花姑娘的日軍賤匪蹂躪。少女了,做印刷釘裝女工,生得細粒,工友暱稱她「細容」,吃雲吞麵一定叫細容。從那時候開始,媽上左派印務工會,唱紅歌跳忠字舞,也讀書識字識男仔,認識、交往和結婚的男仔即是我的父親,聽媽的媽說有很多有錢佬提親,媽選擇自由戀愛,為自己作主。父親是跟親戚走難來港入電版廠做學師底褲都唔多條的窮光蛋,但父親有志氣、有立場、有品德,媽嫁他。

媽的媽只能顧掂自己,媽只能靠自己。懷孕了不知而流產了,才有我做長女;之後又流產了,才有我現在的細佬。身體不好,產後抑鬱,加埋加埋有了精神衰弱症,直至離世。病發時會靜靜地不斷寫呀寫,淚也嘩啦嘩啦的流,試過去廣州醫,在瘋人院被病友用屣打,嚇得父親趕忙帶她回港。因為病,不能工作,一工作,緊張就病發。父親說他獨力養我們一家四口,一段時間壓力大得想吞山埃死了算。媽中年有乳癌,醫好了,又因為醫生疏忽害她吃藥吃出個細胞新增,六十歲經血如瀑布,做大手術割走所有可生殖的器官。再後腦退化又找上她,直至完住失去自理和認知能力,躺在安老院的床上被主宰飲食、清潔、痛楚痕癢、冷熱等等,整整五年有多冇少。最近兩年更因為疫情被迫見不了丈夫和兒孫,今天見到媽,她的指甲明顯一段時間沒剪,鼻孔有傷痕該是粗暴插鼻喉引致,雙手的瘀痕密佈,是不知原因的。

2022.3.29 13:54,媽終於離開病床,自己走動,去了我們不知的地方。

一直都說希望媽可以離開緊緊縛著她的人世,太久了,太辛苦了,只是今天她自由了,我卻不   捨至覺得人很空蕩。

寫媽的苦比寫媽的樂更容易,但只顯得媽的樂是何其珍貴。最記得的片段是我在做功課的時候她總愛來搗亂,唱歌跳舞摸亂你的頭髮;要拆解也不難,問她要錢買東西,她就馬上停下來走開。窮的媽卻為我們帶來甜笑的生活。

我媽叫容潔明,媽,願我們的愛,護你進入福樂的天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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